玉卮行觞

【网空网】溺水

无差,现pa,空第一视角。

灵感来源:“Till human voices wake us, and we drown.” 艾略特

  

  

我想:这简直就像是在追日落。机车飞驰将汹涌的人流车流都抛在身后,视野尽头,是太阳融化在地平线彼端,橙红色的余晖在入夜前垂死挣扎,干涸成光斑,被城市里林立的高楼切割得七零八落,我们碾过这道斑驳的光路一直奔向前,好像永不知何谓停下。热夏的晚风呼啸而过,隔着头盔传来的风声变得沉闷而厚重,它像马鞭一样抽得衣袍掀起猎猎翻飞,钻进布料和皮肤一阵阵鞭挞着骨骼,让人疑心这好像是种锻造,骨头会被捶打得变形,然后从背脊扭出一对足够支撑飞翔的翼。速度无疑是足让所有人类都感到血脉贲张的东西,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此时都有了诞生的附丽,我越过网的肩膀眺望,沿途风景都被利落地甩掉,模糊成不断飞逝的幻影,而道路延展向遥不可及的远方,车速越来越快,仿佛将要挣脱重力的桎梏,凌空腾飞而起。

  

我大声地催网再快些,他从来都不理会,握着车把的手臂就像端着一支枪那样稳得纹丝不动,计速表的指针却还在偏,引擎轰鸣,那声音像拉满的弓弦紧绷着颤抖,仿佛随时都要不堪负荷而崩毁,但正因此,痛快极了。我们就这样把城市里所有灯红酒绿的喧嚣热闹都抛在脑后,况且专拣人迹罕至的路走,面前的道路越转越荒僻,路灯稀疏,在渐渐加深的夜色里投下纤薄苍白的光影。我总喜欢在这时打开车载音响大张旗鼓地扰民,激昂的强音鼓胀在耳膜,轰轰烈烈回荡开去,却一头撞进死水般粘腻迟滞的灰色,最后仅仅惊飞了几只在城市里迷途,日落后也无巢可归的雀。

  

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些无甚营养的玩笑话,其实混在嘈杂的音浪里,即便是大声叫喊也听不清楚,这样说话毫无意义,但我还是要说,就像没有什么值得听,但人们也总是喋喋不休不断膨胀着自我。为非作歹的人芸芸,多我一个不多嘛。而网不说话,他总是默许我肆无忌惮为所欲为,或者其实更像是习惯了所以懒得开口,只是偏头甩来一个冷冷的眼光,他摘掉了头盔,长发被风吹得到处乱飞,有几缕黏上脸颊,这也是一种切割:好像一块画布被尖锐的拆信刀划破,留下长长的横亘的伤口;或是一面碎过很多次的镜子,冥冥里有种力量将碎片粘合起来,才拼凑出如今在我面前的生命,裂痕累累却毫无自觉,仍锋利而骄傲。我大声地笑起来,头盔也摘掉了,声音呛着一喉咙烈烈的风变得含混而沙哑,故意很夸张。其实这笑漫不经心,根本没什么原因可言。我只是喜欢找个机会笑而已。

  

起先总是网载着我,我则从后抱住他,被我拢在臂弯里的腰肢瘦削而肌肉流丽,真正像是轮廓线分明利落的节肢动物:像的却是刀一样尖利的蜘蛛腿,而不是本应柔软也脆弱的腹。这样抱时,我当然没有什么圈住软肋的掌握感,他当然也不在乎。而从不知哪天起,换作是我载他,或者说,是网中人认可我将我的后座留给他。我偏不要走那些已经被无数人兜兜转转过无数次的路线,偏要钻到那些彼此错综纠缠着像是庞然赘生物的、已被城市规划遗弃了的荒废街巷里,再从中穿出来,我总是能做到。我称这是一种流浪和探险,在夜里,一切反倒能被看得更清楚,比如遥遥远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文明,你会突然讶异,它竟胆敢引燃通宵达旦的光亮,比如更要嗤笑有人竟然情愿为它能长长久久延续下去,而竭尽心力牺牲触手可及的一切,供奉为燃烧的养料,哪怕其他万万人都在无知无觉自娱自乐享用平凡的生命,对代价不闻不问。笑啊,在座所有人都笑起来吧,如此荒诞的世界怎能不笑呢。疮疤似的危房和废墟被满城繁华遗弃,死气沉沉的烂尾楼像灰白的墓碑般屹立,道旁七零八落堆放着废弃的建筑材料,还能值些钱的金属都早已被拾荒者挑拣收入囊中,只剩下零星砖瓦和纸板堪堪还能堆砌出个避风的巢穴。网在路边停车,去做他该做的事,我在等待的间隙看见脚边纸板里动静窸窸窣窣,藏着一窝灰鼠,我心血来潮俯下身笑问,你们都是没人要的小东西吗,跟我走吧。它们一哄而散。这时我听见网喊我:荡神灭来的电话。

  

这城市临海。某天我突发奇想要去看海,于是不由分说地绑架网陪我上了环海公路。被绑架的人质状态良好心情平稳,非常配合,这其实是种可疑的镇定,通常用来麻痹旁人的戒心放松警惕,我漫无目的审视着,知道他本来就是把如此危险的双刃剑。我从反光镜里看到他侧着头,大约是在看路旁匆匆流逝的风景,棕色的长发被风扬起高高抛在身后,好像织成了一片张牙舞爪的蛛网。我觉得有点牙痒,是想伸手去摸或者干脆咬上一口的那种痒,可惜握着车把腾不出手,只好在嘴上揶揄两句过瘾。而他还有闲心用惯常冷淡的口吻同我呛声,轻描淡写、连讽带刺,话术进步很大,嗯,都是我指导得好。我觉得心情不错,难得没有再说下去故意烦人,仰起头,看向彼方黑沉沉一直接到天边的海水,深邃仿佛吞噬一切光亮,然后许以一个无梦的黑甜酣眠,我忽然说网中人我们不如跳海殉情吧。当然只是句胡闹的笑语,未竟之事尚且千万啊,我还没有握上生杀予夺的权柄去肃清宇内重塑真正的秩序,史艳文畏怯或心软而不肯戴上的旒冕,我还没有将它收入囊中,一切都不能停止在这里。但可能是潜意识里存在着一种发源于生命本能的迷恋:我毕竟无数次命悬一线如此接近死亡,却无数次被它吞入口中咀嚼一番又索然无味地丢出,那种永恒的安宁和寂静几度迫近着攫取我,生命最终的归处在召唤,在那里,一切都和解,不分彼此地交融在一起,再不必与病痛和漫长的煎熬拉锯,也再不必去纠缠交织的爱恨,这是种诱惑,就像此岸的人总是奋力想要抵达彼岸那样。但我不。我不会和解,直到这世界付出它亏欠已久的代价。

  

网中人这会反倒不说话了,甚至都没有嗤笑这种荒唐的谵妄,只是以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了我一眼,我猜想这大约源于种不解,而当然不是对魔而言天方夜谭的体贴。假使是意识和记忆而非肉体真正构成了人的存在,那网中人就死死生生过很多次,他的生命不是早已被切割成很多段彼此独立的部分了吗,勉勉强强用粗糙的针法串起,可能对溺水而亡与睡眠之间的差别没什么概念,我想,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次安稳的睡眠,醒来时拾起破碎的记忆和不可或忘的夙愿,重新找到生的价值,梦游时则交给本能什么都不必在乎。在我见到他时,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很多次,我知道他像个幽魂那样无声无息无牵无挂地在世间游荡,又被引魂的铃铛唤回,匆匆拾起自己。而那种不臣的野心是出于天性骄傲,还是仅仅因为内心深处有个空洞要被填满,能回答他疑问的主人已经不在,因此想为自己找到一个坚持下去的鲜明旗帜?到这里我不再去想了,就像我从不深究推我行至这一步的缘由,只知道我将要去向何方,涸辙里相濡以沫的鱼总是很相像的。一把锋利的刀横在颈侧毕竟能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,我感谢他的不忠,于是他用他由断断续续的过去构成的存在确认了我的存在,我则从被亲手斩断抛却的过去里勾画出未来的蓝图送给他,做一个千金买马骨的鉴。两枚歪歪扭扭的齿轮彼此咬合,崎岖的缝隙突出的刺,轮辙竟然还能运转。

  

但我知道什么是溺水,冰冷的水流从口鼻灌入,强烈的窒息感,无处容身,灵魂在肉体的罅隙里卑微地匍匐,被彻头彻尾控制着不由自主,越挣扎越认清无望越陷越深。亦或者更早些,就像手术中途麻醉忽然过了效力,意识从黑暗里浮上水面,呼吸不由自主而被机器掌控着节奏,但求生的本能促使着喉咙和肺腑奋力地吞咽。最后除了痛苦一无所获。补充的麻醉顺着留置管道推入,水面涨高将你再一次吞没。我闭上眼睛。

  

原来也没什么可看的啊,真是无趣。我是故意这样讲的。那天恰好是阴天,月亮隐在厚实的黑云后边透不过光,临到海边,也满目都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,只能隐约嗅到潮湿的气味、听到海浪涌动时微弱的鸣叫,这种浮光掠影只鳞片爪的印象。但我偏要说我就是看到了,我就是能看到,我已经失去了在这世界上所能失去的一切,我理所应当得到的报酬我将要自己去收取,这世界有什么道理不凭我的心意运转。翻涌着的浪潮连绵不绝,撞在岸上摔碎成一堆如雪的白,闪烁的波光铺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彼端,直到一轮新的太阳从中诞生,这混沌的黑暗里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将要脱胎而出,那都将是我的东西。我是故意在假装抱怨的,就好像种拙劣而幼稚的、用来吸引注意力的手段。网或许意识到了,更或许根本不理解人类过分微妙而毫无道理的情绪,他背对我,沿着指示牌往前走了三十七步,靴底踩了踩沥青路面。自此所有的线路都确认完毕。那些飞驰过的川流不息,那些荒废的街巷,那些沿途而来走过的每一寸道路,直到这里,我最终选定的让一切都结束的地方,都确认好了。从来没有什么突发奇想,也没有黄昏时的兜风,没有两个人向世界尽头的奔跑,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局,大幕等待着被揭开,如是而已。

  

网中人将手机搁在耳边,替我去联络计划细节,通话会经由曼邪音搭建维系的专用线路加密,侵夺的种族最不欠缺武器军械的储备,摸清血管的位置后它们将注入,针管一推到底,我知道我在等待点燃世界来看一场极尽绚烂的烟火。但我现在只是看着网中人,不带有什么别的情绪而只是进行着看的动作,我其实很想说网中人你会死的。你当然也会死,如果你与我的这段记忆也在无数次的转生间消失不复存在,那你就是在我面前死掉了。所以我要你记住死亡这个概念,我命令你。我命令你。我牙齿摩挲着无声默念这四个字,很满意,从何时起我只相信握在手里能供我绝对地支配驱使的东西,但最终也没有真正付诸声音,不是时机啊。这是一把好刀,握不稳却会弄伤自己。这是一捧千金的马骨,让我在举目皆非我族类的危险境地里铸起一座黄金台,掌握权柄的手段,而后去鞭挞四海八荒,胜或死,没有退路如是而已。

  

根本没有人能追得上沛莫能当的日落。史艳文试图用他单薄的肩膀撑起将倾大厦,将滚滚洪流都隔绝在一己之身背后,无数芸芸众生在他的庇荫下仰望膜拜,但他不是圣人,不是佛像金身,一身属于人类的血肉尚且温热而脆弱,榨取出来一滴一滴浇灌,才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平衡,很可怜。我不做那种傻事,我们放任它沉坠,于是还来得及看到第二天的日出,就像要诞生你就得先死掉一次,或许很多次。网中人靠在车边遥遥看着我,没对要毫无事前准备地在湿冷的海岸边上度过一夜发表什么意见,我当然也不要听什么意见。我交叠双腿坐在石阶上仰头看天,抬起手臂,手掌覆在眼帘前虚虚握起。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我现在握住什么了吗?

  

不像是要对着什么人,而更像自言自语,我闭上眼缓缓地、缓缓地说:

  

不许死啊,你还要陪我征服世界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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